西安大师季 · 刘克成专访|一座有立场的城市,如何实现发展与遗址保护的双赢?
「Masters Series of Xi'an City|西安大师季」是城市客厅 x ArchiDogs联合出品的大师系列专访,通过与建筑大师深度交流,传达建筑与城市公共空间对于区域发展的重要作用。作为西安“城市封面”的先锋专栏,「大师季」聚焦大师精神,打造一个集文化、艺术、创新于一体的高端平台。在这里,我们与多位国内外的知名建筑师对谈,探讨城市发展中的文化建筑集群的发展模式和实践经验,以及如何将丝路文化的影响力融入到城市的发展中去。
作为“双中心”的核心承载区,丝路科学城加大了对基础设施的建设、城市现代化的投入,以提高城市综合竞争力和人居环境质量。我们将以西安“城市封面”学术年作为契机,承载大师精神,共建文化高地,打造西安新名片,向全球展示西安的文化魅力和城市形象。
刘克成,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教授,博导。陕西省古迹遗址保护工程技术研究中心主任,国际建筑师协会亚澳区建筑遗产工作组主任。中国当代著名建筑师,中国建筑学会资深会员,曾任西安建筑科技大学建筑学院院长。主要从事文化遗产保护、博物馆建筑设计。
刘克成教授为我国建筑设计和城市规划领域的后起之秀,在文化遗产保护、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大遗址保护和遗址博物馆设计等方面进行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工作,在国内形成了较为广泛地影响,是我国在该领域杰出的学术带头人之一。
您所从事的建筑实践大多与文化遗产保护相关。西安悠久的历史对您实践方向的选择产生了多大影响?
跟文化遗产打交道,这是一个被动性的适应过程。在1980年,我学建筑设计的那个年代,受社会发展趋势影响,年轻建筑师所热衷的是在新兴城市中创作现代主义的建筑,而不是传统建筑。在那个年代,传统并不被看好,甚至是亟待被抛弃。
在西安生活工作的过程中,我慢慢意识到,其实如何面对历史也是未来的一部分。城市是一个生命体,就像我们必须面对人生中的生老病死,我们同样要面对城市的过去与历史。城市的历史遗产是所有国家都要面对的、关乎现实与未来的问题。这个问题与现代主义者所思考的“走向新建筑”没有本质区别。
关于面对历史的态度,西安人是如何看待历史文化遗产的?这对您的专业实践有何影响?
西安是一个有立场的城市。西安深厚的历史文化遗产积淀长期滋养着西安人,西安市民对历史、对遗产的珍爱程度与执念可能胜于中国多数城市的市民。 作为建筑师,在该地区做任何一个项目时,我总是会被问及该项目与传统的关系。被提问的频率如此之高,使我在历史文化遗产方面思考的长度和深度可能会超过在其它城市从事实践的建筑师。城市的立场可能慢慢会转变成建筑师的立场,或者说城市的立场可以促进建筑师去在某一个点上去深耕,最后形成了自己擅长的东西。
刘克成作品-汉阳陵保护及遗址公园规划、从葬坑博物馆设计 ©刘克成团队
刘克成作品-秦始皇陵保护及遗址公园规划、秦始皇陵百戏俑坑博物馆设计 图片来源:CA当代建筑 ©陈思同
西安的城市面貌有明显的视觉风格,如大屋顶等唐代建筑语言符号的展现。您怎么看待这个现象?它会不会对西安当代的发展产生影响?
这个问题在西安,甚至在全国范围内争议已久。我首先想强调的是,对这么大的国家来说,价值观和追求的多样性会永远存在。第二,就西安而言,必须提到一位著名建筑师——张锦秋院士。她是梁思成先生的学生,对唐代建筑有很深的造诣,在西安做了大量的唐风建筑创作。张先生的创作集中于城市重要区位的主要公共建筑,且她并不主张西安城市中所有的建筑都采用新唐风。但是,当一个建筑师的创作风格取得成功、与城市历史形成呼应以后,会对社会产生深远影响。换句话说,是一种从众心理。
在西安,仿古建筑的比例是较高的,我将此理解为这个时期的特定社会现象,有其发生、发展的合理性。但从文化遗产保护专业者的角度来说,无论是国际古迹遗址保护准则,还是我参与拟定的中国古迹遗址保护准则,“重建”都是被禁止的。那么我们如何评价接近于重建的仿古建筑?这里有很大的讨论空间。就我个人而言,我不愿意符号性地去表现历史,历史是不能被重现的。
刘克成作品-国际富平陶艺博物馆主馆 图片来源:筑龙网
作为从事文化遗产保护的专业者,您认为遗产保护最重要的意义是什么?
遗产保护的意义就是告诉每个活着的人:你的渊源是哪里?你现在处于一个什么位置?你未来可能的选择是什么?在我来看,遗产只是人类的文明与城市发展到今天的一个印记,它没有高级与低级之分,不是选美,它的存在比起它的完整或者说完美更为重要。形式是判断历史身份的一个符号,但它并不是历史最重要的东西。
未来将向哪里去?这是路过、观看或沉浸于遗产的个人自己的抉择。作为遗产保护者,我做的多数工作就是唤醒遗产,让今天路过遗产的人知道它的存在,知道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以明德门遗址公园为例,请您具体谈一谈如何“唤醒遗产”?
明德门遗址公园是我们近几年完成的一个案例。明德门是唐代长安城外郭城的正南门,位于长安城中轴线朱雀大街上。唐朝灭亡后,它也随着唐长安被毁了。毫无疑问,明德门是一个“国门”,不仅具有军事防御作用,更是具有重大象征意义的国家仪典空间。在我们所发现的唐代城门遗址中,它是唯二有5个门道的城门(大明宫丹凤门建于明德门之后),从史学与城市规划建设角度来说,明德门确立了古典中国城门的最高规格,具有标识性意义。
在2014年之前,遗址被覆盖在一个村落之下。考古发掘之后,我作为建筑师介入遗产保护时,第一要点是希望把遗址作为史料永久保存下去,给后人提供观赏、研究真实历史的空间;第二是在保护的同时,使遗址公园成为人人都能使用的城市公共开放空间。
针对遗址本体的保护,我们在提取充分的资料的基础上,将遗存的夯土基础掩埋,这是最可持续的方法。在夯土层的上部,我们将遗址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模拟,体现出明德门五门道的宽度、石门槛、行车的匝道、城外的护城河等等,让今人能够体验并触摸到历史。
另一方面,我们尝试了一种称为“异地标识”的遗址展示新方式。在距离遗址本体60米向北的地方,我们设计了一座剪影式的红色金属架子,作为明德门的标识。它明确了明德门的位置:大唐长安的国门曾在此矗立;同时为市民提供一片阴凉,一个能够依托、靠近的对象。
我希望遗址不仅仅是一个存在。它应当变成人们乐意接近亲近、乐于讨论、甚至争辩之地,变成我们生活的一部分,这就是一种对话。
西安高新区的大仁遗址有什么特点?遗址公园是怎样对遗址进行保护的?
大仁遗址跟明德门是完全不同的类型。2000年,考古学家发现了大仁遗址,能够判定它是商周时期的一处遗址,可能与墓葬群有关。由于各种原因,目前对该遗址只是进行了一个粗探,并没有进行深入的考古发掘。确切的遗址分布、遗址的状态是什么?我们并不清楚。
【筑格编辑注:大仁遗址位于长安区郭杜镇西南约2公里大仁村南,滈河古河道北岸上。从该遗址采集的遗物内涵较为丰富,主要有陶器、石器、 骨器、卜骨等,时代为商、西周。对于其文化性质的深入研究,还需进一步的发掘工作去解决。2003年9月24日,陕西省人民政府公布大仁遗址为第四批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
单从考古本身和文物保护本身来说,并非所有的遗址都要求发掘.同样,这也是考古界和历史界的一个原则:不能靠一代人把所有的事情做完,要给后人留有余地。但从另外一个方面来说,城市发展又等不得这样缓慢的过程。大仁遗址地处西安高新区的核心地带,周边已经是成熟的城市开发区,包括西安乃至亚洲最大的高新区国际医院,一所学校,还有若干片住宅区。而大仁遗址在相当长的时间范围内是以一片的荒地的面目出现的,显然与城市整体发展格格不入。
大仁遗址是一个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我们不能忽视它的文化遗产属性。但是目前的考古成果无法清楚阐释遗址确切的内涵,我们也不能对其过度解读。建筑师应该如何做呢?
我们提出了一个称为“建设性保护”的方法:通过覆土覆盖的方式,为遗址上部建造一个保护层,并在保护层上植树、种草,但是植物的根系不会发展到遗址本体。遗址公园成为高新区市民能够使用的绿地。这里不再是荒地,但它也不是一个确切的遗址展示地;我把它称为一个过渡方案,一种“建设性保护”。
大仁遗址公园渲染图 ©刘克成团队
这种建设的目的在于保护。过去,在不知道遗址存在的情况下,当地村民在遗址区域内挖了将近近15米深的大坑,取土烧砖。我们没有选择把这个窑坑填平,而是利用它本身制造的地形地貌,在不破坏遗址的前提下,为高新区的年轻人打造了一个运动游戏的乐园。
大仁遗址公园
大仁遗址公园是一个建在遗址之上,为保护遗址而建设的公园。
您觉得这是遗产保护为城市发展而做出的让步吗?
不能简单地说是谁向谁让步。我们是通过协调不同的立场,达成不同的诉求。建筑师与规划师本身就应该作为专业的协调者出现,去解决别人认为非常难协调的问题。通过我们作为专业者的协调,使遗址得到很好的保护,同时成为积极的城市公共空间,取得文物保护和城市发展的平衡。也许未来有其它的选择,我们期待考古学家的进一步发现。
大仁遗址公园 市民休闲空间©ArchiDogs
在西安这片古老的土地中,高新区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化单位,丝路科学城是创新城市的发展重要节点。从遗产保护的角度来说,又会有怎样不同的定位?答案是:在古老城市的遗址之上,创造令“新”与“旧”共存与对话的城市科创空间。
西安整体历史文化氛围厚重,您怎么看待像西安高新区这样年轻的都市区在其中的定位?
高新区是一个年轻的城市,当代的城市化单位,但这块土地并不年轻。隋唐长安城外郭城的城墙有相当一部分是就在高新区的中心区:今日高新区最大的绿地其实就是隋唐长城外郭城西南段的一部分。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事情:高新技术是21世纪城市发展的重要推动力,高新技术园区所吸引接纳的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年轻群体;同时,高新区又处在一个古老的城市的遗址之上。我们能否将古老的城市遗址与新的城市功能进行有趣的叠加和对话?这是我希望做的事情。